2014年2月13日星期四

美國夢與中國夢

在英文裡,「外國人」和「外星人」是同一個字,都是alien。在文學領域中,鄉愁可以媲美戀愛,並列兩大最佳題材。異鄉人談戀愛,當然就更感人肺腑。

旅美華人留學生,由於華人外表、西方思維,外黃內白,被謔稱為「香蕉」。同理,如有西方人士,熱衷於東方文化,外白內黃,則被稱為「雞蛋」。為了表示公平起見,純正東方人,外黃內黃,可稱為「橘子」。純正西方人,外白內白,可稱為「蘿蔔」。如此比喻,雖不十分妥切,卻可看出世人對文化衝擊所造成的種種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心裡有多少抗拒、無奈。

許多觀眾迷上了電視劇集《蘭陵王》。蘭陵王是南北朝時代北齊高歡的孫子,敵手是北周的宇文泰家族。在歷史上,高歡被稱為「胡化的漢人」,宇文泰被稱為「漢化的胡人」。古代有南北朝的胡漢之爭,現代則有東西方的華洋之別。讀到這段歷史的人,心裡不免會問:究竟胡化漢人是好人?還是漢化胡人是好人?抑或都是好人?或都是壞人?在難辨功過是非的情況下,大家平常都避談南北朝史。因此,今日旅美華人,處境就像蘭陵王一樣,在華洋胡漢之間,轉戰多年,卻未獲恰當角色定位,只留下一段令人慨嘆的寂寞傳奇。

文化衝擊歧見,大家心中都希望最後以喜劇收場,因此它就成為影視戲劇的賣座主題。張愛玲的劇本《南北一家親》就是描寫南方人、北方人冤家變親家的故事。美國上世紀二○年代最賣座舞台劇《艾比的愛爾蘭玫瑰》(Abie's Irish Rose),在紐約百老匯連演兩千五百多場,它是以幽默對白,生動地描述出猶太家庭、愛爾蘭家庭,經由兒女戀情,所演發出的一場喜鬧劇。它可說是美國版的《東西一家親》。

接觸異國文化,就如同欣賞美景,或品嘗美食一樣,一面驚艷於新奇的異國風采、風味,一面卻還是比較懷念童年的原鄉和古早味。

曾被赫魯雪夫流放多年而晚年深受普丁讚譽的俄國詩人沃茲內森斯基有一首詩作〈地球〉,其中說:「在火星某處,有一地球訪客,取出一把溫暖暗褐的地球泥土,癡情凝望天上那座藍色星球,它非遙遠,也非鄰近。」由此可見,人類的漂泊流浪,將來還會延伸到外太空去,大概永遠都無法終結,只會愈漂愈快,愈漂愈遠。

想知道漂泊流浪的不同種類,很簡單,只要看護照上簽證的類別就很清楚了。短期的是觀光旅遊,中期的是留學講學,長期的是僑居移民,還有外交使節、政治庇護。再加上脫隊、跳機、闖關、偷渡、非法入境。古代更有貶降放逐、刺配充軍。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漂流者所面臨的文化衝擊,根據其嚴重程度,也分為不同等級,這就像測量地震的芮氏震級一樣。輕微的稱為文化差異(Culture Difference),中等的稱為文化衝擊(Culture Impact),嚴重的稱為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腦部如同遭受電擊一般。

當人的腦部突然受外物撞擊,有人會陷入昏迷,另一種人反而會猛然清醒,甚至頓時開竅,神奇地大徹大悟。因此佛家才有所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之說。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留學生,在國內養尊處優,是個耐壓性很低的草莓族,到了海外,天寒受凍,睡眠不足,經費拮据,飲食失調,課業沉重,社交孤立,在到處碰壁、傷痕累累的情況下,反而奮發圖強,功課愈念愈好。

對這些人,海外的文化震撼,竟然變成一種宗教經驗,使他在夢幻中看到神蹟、異象,彷彿親眼見到周公、佛祖、聖母瑪利亞,在他面前現身顯像。

他們在漂泊流浪的浩瀚大江大海裡「找到了自我」(Found himself / herself),從而發現潛意識中許多良知、良能,掌握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未來命運,終成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

對他們而言,海外生活,是一場美夢。文化衝擊,是「天將降大任」的必經過程,就像耶穌當年必須在曠野裡流浪四十個晝夜,接受魔鬼的試探。

另外一種留學生,卻在漂泊流浪的茫茫人海中,隨波逐流「迷失了自我」(Lost himself / herself)。卡繆的《異鄉人》和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所描寫的角色正是這樣的人。

上世紀六、七○年代,是「存在主義」的高峰期,也是「留學生文學」的鼎盛期。留學生活,怎麼看都是那麼淒苦、那麼荒謬、那麼虛無。文化衝擊,幾乎要令人精神崩潰。

這些人喪失了故鄉、喪失了學業、喪失了愛情,最後甚至喪失了自信、喪失了自尊、喪失了生命。他們漂泊流浪的慘痛經歷,聲聲血淚,聽了令人肝腸寸斷。對他們而言,海外生活,是一場噩夢。

「留學生文學」就在如此時代背景中,大放異采,綻開出滿園奇花異果。事實上,古今中外,許多遷客騷人,都由於顛沛流離,思念家鄉,緬懷故國,而激發出源源不斷的創意靈感,表現在詩詞歌曲和文章上,感動了無數人,贏得了許多熱淚、多少慨嘆、一段美名。

有時令人不免懷疑:這些人會不會其實並沒有那麼悲慘,只是藉著綿綿鄉愁,乘機顧影自憐,展現出自己的才華、豪放、任性、灑脫?

海外華人留學生,隨著年度季節、政治氣候、經濟周期,經常飛來飛去,往返於太平洋兩岸,因此被稱為「候鳥」。另有一種不分季節周期,到處漂流的鳥,在生物學上,稱為「漂鳥」。漂流原本是一種動物的本能,從冰河時代開始,地球上的動物,為了求生存、謀發展,就不斷在漂流。飛鳥族只是因為有翅膀,飛得比別人遠一點而已。

研究預測天災、地震的人,有時會觀察蜜蜂、螞蟻等小動物的異常遷移,來判斷是否將出現海嘯、地震。因此當你看到大量留學潮、移民潮,絕不能視若無睹、掉以輕心,它說不定是下一波經濟風暴、政治動盪即將來臨的預兆。

美國是個漂流者的樂園,自詡是「民族大熔爐」(Melting Pot),有人認為目前各族群文化,並未真正熔合,充其量只是混合,比較像「民族沙拉盤」(Salad Bowl)。又有人主張:「沙拉盤」其實比「大熔爐」還好,因為各族群都能保存珍貴的文化傳統,使美國文化更加多采多姿。

於是,在這個充滿機會的人間樂土,就出現了「美國夢」這個名詞,它的定義十分清楚明確。首先,它是個「移民夢」,從最早「五月花」船上的清教徒開始,歐亞非各地的逐夢者,在此地找到了新生。

其次,它是個「置產夢」,這是我第一次找美國地產商時,他們告訴我的。這個說法,可能源於西部開拓時期。當時,美國人在歐洲散發招募廣告,誰有勇氣到西部闖天下,就頒發一塊安家立業的土地。電影《遠離家園》(Far and Away),由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主演,對此事就有很生動地描述。

到了高科技時代,工商業領域裡,它又衍生為一個「創業夢」,廣義而言,這應該包涵了文化藝術領域裡的創意成果。

目前「中國夢」這個名詞,也成為熱門話題,它的定義卻並不太明確。它和「美國夢」是否本是同一場夢?只是做夢的人不一樣,做夢的時間、地點不一樣?或者它和「美國夢」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夢?果真如此,那麼兩種夢之間,是否有互助互補、相輔相成的地方?兩種夢之間,萬一有相互矛盾、牴觸、對立、不相容的地方,那又要怎麼辦呢?

如果中國人、美國人,各做各的夢,將來會不會有「擾人清夢」、「同床異夢」,甚至「癡人說夢」的情況出現呢?

我曾寫過一篇〈百年中國夢〉,那是在1994年,當時正逢「興中會」及建黨一百周年,文工會編一本紀念專輯,邀請我寫一篇文章,收集在內。該文同時刊登在美國《世界日報》。我在之中提到:如果建立家園、科技創業的精神,稱為「美國夢」的話,那麼關懷國事、天下太平的企望,或許可稱為「中國夢」。

如此說來,中國夢和美國夢之間,還是有所區隔,呈現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特色。相對於美國靜中思動的「移民夢」,中國有動中思靜的「安居夢」。相對於美國志得意滿的「置產夢」,中國有溫馨滿足的「成家夢」。至於美國「創業夢」和中國「立業夢」,在方向程度上也有區別。

其實早在上世紀三○至六○年代,傳統派與西化派就曾展開一場劇烈的文化大論戰,各路人馬使出渾身解數,奇文妙論,洋洋大觀,比時下電視偶像劇還要精采。閱讀雙方文章,對青少年人生歷練和文字技巧,大有助益。

我對美國夢與中國夢的特性和抉擇,還有一些比較另類的觀察和看法。首先,夢應該有「和平」的特性,是「和平夢」而不是「強大夢」,追求的是人民「康樂」而非國家「富強」。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都起源於強國對夢想的錯誤解讀。

其次,夢應該有「交流」的特性,最好是美國人做中國夢,中國人做美國夢,這樣夢做起來,才會更加多采多姿、有聲有色。如果白天是中國人,晚上做夢,還是中國人,或者白天晚上都是美國人,那樣做夢,未免太枯燥無味了。

另外,夢應該有「兼容」的特性,夢可以有雙重國籍,或多重國籍。一個人應該可以同時擁抱中國夢和美國夢。魚與熊掌,可以一起點選,不需要有遺珠之憾。畢竟,現實生活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了,那麼,做夢何不做得瀟灑一點?不妨有時做中國夢,有時做美國夢,或做個「落霞與孤鶩齊飛」英漢對照的全球化中美合夢。

鄉愁的滋味,真的就像戀愛一樣,經常令人銘心刻骨。東西方文化,經過一番千頭萬緒的心路歷程,如今已經「妳中有我,我中有妳」,再也無法清楚地切割分離。

海外華人,將來無論落葉歸根,或落地生根,都要做到:文可以通古今,學可以貫中西。有一天,在一個寧靜的夜晚,想起海外的生活,那一段東方與西方的文化情緣,就同時做起中國夢和美國夢。在夢中,我們會睡得像嬰兒一樣安詳,臉上還帶著甜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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